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网络 2023-06-18 22:05

晚上十点半,是老妪韩仕梅开始写歌的时间。

双人床上,她躺卧向一边。老公和小孩都睡了,周遭声音退却,白天的琐事涌上来。韩仕梅握着手机,把它们化成字词,合上韵,码在屏幕里,一直讲到深夜一两点。手机屏幕在一片黑漆漆中发出微弱的亮光——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地方。

1月18日,韩仕梅发了三首诗。一首乡间渔家,一首拱桥秋雨,一首山川骏马。“雾沂山间绕,梦里观昙花。”“雨滴倒塌处,频频起涟漪。”“踏遍五岳山,足迹留天涯。”三首诗摆在一张图片里,一段红,一段紫,一段绿。韩仕梅在配文里写:“我在鞋厂煮饭,中午急着煮饭,把作品少发了一句。现在给友友们重发一次,完整版的,这次不用转发评论。感谢友友们一路陪伴。感谢你们。”

韩仕梅49岁,住在河南省荆州淅川县九重镇。整个前半辈子,她都在替他人活,替父母、替儿子、替一对儿女。下半辈子大约也会这么。去年4月份,她开始在快手上作诗。近一年来,写诗几乎成了韩仕梅在家务和工作之外的全部。

韩仕梅。图源:受访者供图

韩仕梅的快手号有1430个粉丝,1547个关注,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和她一样,在快手上作诗的人。但直接输入关键词,搜索“诗”,并不会找到她们。除非发觉韩仕梅,或者其他写词人,才能找到发觉她们的开关。

在韩仕梅任何一部作品的评论区,都能找到来自写词人的评论。

1月18日的这三首,发出没过两小时,作品下就排满了句子和歌颂——“跋马柳树渡,花香怨春迟”“雨落湖中圈圈波,疑似鱼儿吐莲波”,有人写完自己创作的诗句,还要在前面加一句“姐,你要想开些,愁太多了。”韩仕梅回复:“谢谢鄙人,留墨添香”,后面接上五个大拇哥。

他们之间以“诗友”相称,点进她们的主页,大多是图片或视频。画面里,是地里的庄稼、货车外的景色、自己的旅客照、工厂宿舍的上下铺;甚至是村里的一棵老树、一朵花、一头蒜。还有人创建了散文群,群里三四百人,每天都有人把新写的诗发进群里。

韩仕梅记性不太好,头天写完的诗,发到快手上,转天一睁眼就忘了。但她忘不了写完诗的“快乐”——一排诗友在评论里刷着“点赞”的表情,夸她写得好,这可比乡亲们夸她能干活开心得多。在工作和家庭的日常繁杂之外,这让她找到了“一点点自我”。

01

自从1岁时随家人从四川逃荒到这儿,韩仕梅再没出过云南——严格来说是广东的农村。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杭州,那是母亲上学院的地方;再次是淅川县,那是2016年送姐夫看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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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去那些,她眼前惟一的景色是一片山谷,那里种满庄稼,家里的地也在那儿。21世纪初,因为南水北调项目,山谷被填平,目之所及只有一望无际平坦的黄土。家乡与丹江口水库一镇之隔,自1959年起,约40万新县人因此外迁——不过这种大历史和韩仕梅没有半点关系,她自己的故事,已经能塞满全部记忆,直到诗将它们唤了下来。

韩仕梅生活的村庄。图源:受访者供图

韩仕梅和妻子都在村里的箱包厂下班,从家骑电动车只要四分钟。在厂里,她负责给鞋厂管理人员们煮饭,儿子当工人。闲下来的时间,韩仕梅都拿来拿上色做衣服,一双在市场上能卖八十块。去年四月,韩仕梅换了手机。在此之前,她用的是500块的智能机,只会用陌陌,昵称是“王心悦父母”,后面跟随一串手机号——王心悦是韩仕梅女儿的名子,在淅川县上小学。

在新换的手机上,儿子给她装了快手极速版,帮她注册了帐号。这成了继陌陌后,韩仕梅使用的第二个手机软件。第一次用快手,韩仕梅发觉屏幕上有个红包,点进去,里面说看视频能领金币。金币能提现,每凑足一万个,可以领十块钱。韩仕梅划一个月出来,能提小几十。

上快手没几天,韩仕梅见到了一首诗。她忘了那是律诗还是七言,反正就是整齐地排在屏幕里,背景是一张景色图。上面的字韩仕梅似懂非懂,念着倒是顺口。就是这首诗,给韩仕梅鞋厂与宅屋两点一线的生活中,打开了一个出口。有光进来了。

那是韩仕梅初中退学后第一次看到诗。她告诉全如今,自己念中学时英语好,五年级那会儿,还会编些打油诗。而她在快手上写的第一首诗更像一段歌词:

“是谁心中空荡荡,是谁心中好孤寂。是谁手臂泪两行,是谁总把事来扛,是谁伤透了你心芳。”

这首是被韩仕梅视作“凄惨悲壮”的诗。在这首诗下方的配文中,她写道,“女人一定要找一个你爱的人在(再)嫁。要不然这一辈子就瞎了。”

但虽然“凄惨悲壮”,写诗还是成了她日常中惟一快乐的事,毕竟只有作诗的时侯,她才会感觉到“一点点自我”。而且无论写哪些,都会有人夸。她写歌很快,从形成灵感到写下来,最快只要几分钟。1月8日晚上十一点半,韩仕梅点进一位诗友的快手页面,看着那人作品配着的视频,一口气写了五首。

视频里都是些韩仕梅没见过的景色,她所在的村庄里,几乎一切都是黄土色的。看到画面中有个小桥,她就写“细雨洗紫衣,拱桥行人稀”;有片天,就写“碧空云如纱,丛林映朝霞”;有弯月亮,就写“风卷残云无,碧空月勾悬”。诗写得快,但韩仕梅每隔一两天就会发上一首。因为快手上有个人告诉她,不能一口气发太多,“不好”。虽然不明白为何,但韩仕梅记着这话。

服从、听命,是她这一生中最擅长的事。

02命

韩仕梅本该被烧死在尿桶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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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里兄弟姐妹六个,她行第五。母亲引产这天,韩仕梅腹部朝上出生。母亲说,这种坐姿出生的小孩,成人后必不仁不孝,于是想要把她按到尿桶里淹死。父亲竭力阻挠,救下了韩仕梅的命。

2005年,韩仕梅34岁,这时的她早已是两个小孩的妈妈。母亲临死前,她才在老家床前看到这个故事。

但这已无碍大局,韩仕梅恨极了父亲,直到她死都恨。

韩仕梅说,她的丈夫是英军士官,母亲是地主的儿子。她出生时,家里早就被划成了不好的成份,1972年,一家人从四川逃荒北上,落在了九重镇。韩仕梅学习好,总能领到考试前三名的奖章。她把奖章一张张整齐地压在自己的床垫下边,鼓出个大包,睡觉时顶着脖子。

初二那年,因为交不起每年18块的杂费,韩仕梅被父亲从中学带回了家,种地干活。22岁时,她被借给了石村一个大她8岁的女人。韩仕梅的三个妈妈也是相同的遭到,每人的价钱都在几百元到上千元不等,买家大多是村里的老光棍。韩仕梅的价钱高些,三千块。男人只会些简单的字词。用韩仕梅的话形容,“像个几岁的女儿”。

19岁被相中,但离婚的事却拖了两年,因为韩仕梅一直不肯。“就你这鳖样还捣蛋”,韩仕梅记得,母亲当时这样说。结婚这天,婆家摆了两桌婚宴,三千块交到父亲手里,可落到韩仕梅这的,只有四身新裤子。在此之前,韩仕梅穿的都是姐姐妹妹的鞋子。大了几号的棉大衣挂在脸上,风钻进来,鼓成个球。

结婚前,韩仕梅以为只是丈夫头脑有点问题,日子总能捱得过去。但住到婆婆,她发觉,情况比自己想像得要糟。公公和丈夫是同样的病,婆婆是小脚,不干活,一家人搬去三十多平米的平房里。为了娶她,婆家里欠了同事和信用社四千八百块钱。从1992年韩仕梅嫁过来开始,要账的就没停过。

韩仕梅刚离婚就怀了孕,但直至生小孩的前一天,她都还在水井边舀水。三姐来探视时,发现她没钱补营养,给她买了五块钱的猪肉。生小孩、盖房,要钱的事情一桩接一桩,韩仕梅没功夫埋怨,她能做的只有把这种小事记在心里,在工作和养家之间不停地转着,也沉默地转着。

韩仕梅一家。图源:受访者供图

她渴求和人交流,但女人好似“一棵树”“一堵墙”,永远只会听韩仕梅讲,但未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。韩仕梅说,吃饭、干活,是他只会干的两件事,像头老实的牛。有时二人发生点磨擦,她尝试和妻子讲道理,但讲上一天一宿,他仍然是那副发愣样子,不点头也不摇头。渐渐地,韩仕梅也没精力发脾气,话也一天天少出来。

欠账、还账;又欠债,再还账。最穷的时侯,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了。韩仕梅种大蒜、进鞋厂,想着法给家里降低点收入,村里人全夸这个三千块买来的老婆能干。

韩仕梅也和这个家捆绑得越来越深了。她把自己训练成一个越来越完美的螺丝钉,嵌进这台锈迹斑斑的机器上,“自我”不再有容身之地。2002年,因为丈夫不停嚷嚷着的“想要个孩子”,韩仕梅又生了个儿子,为此,家里又借了四千,才交上五千块钱的计划生育罚金。

“投胎当了这个母亲的孩子,这就是我的命”,至今,韩仕梅把宿命归结于自己的女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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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希望

韩仕梅起初将女儿当成自己的希望,但这个希望也破灭了。

1993年农历八月二十九,韩仕梅的孩子出生。出生前,她害怕妻子也跟男友和婆婆一样。听到宝宝的哭声时,她才踏下心来。“看面相不是个傻的”,韩仕梅珍视这个儿子,从来不让他干任何体力活。后来妻子到外县念书,她有空就去送饭;儿子考上郑州轻工业大学,她就坚持每个月坐几个小时的车,去南京看孩子。

毕业后,儿子到厂子里找工作。体检时,发现了一处肺部阴影。医生确诊称,这是小时候的一场麻疹所致,对身体并没有影响。但鞋厂却由于这片阴影拒绝招收他,连试了几家,结果都是这么。本来还可以找些别的工作,但他像是拿了张残疾证,从此回去躺下去了。再后来,韩仕梅给他找了现今在厂里的这份工作。

至于那些,韩仕梅通常不会和他人讲,快手上的其他诗友只晓得,韩仕梅培养了位大学生。

但那位大学生并不会关心韩仕梅的诗,如今他孤身搬去宅屋的二楼,结婚时的红条幅还挂在窗前。

除了快手上的诗友和儿子,没人看韩仕梅的诗。她尝试过给儿子念,念了几首,老公都是那副表情,韩仕梅明白,这回他还是没听懂。“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,和墙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。没人能感受我一生的心情。欲哭无泪。欲言无词。”1月3日,她发了这样一条动态。

2020年11月26日,儿子离婚这天,韩仕梅在快手上发了自己作品里惟一一篇“喜庆”的诗:

“金枝玉叶一朵花,坠入王家把家发。夫唱妇随把日过,明年生对龙凤娃。”

照片里,新郎单膝下跪,为新郎戴上耳环。为了这门亲事,韩仕梅光托村里媒人相亲就相了十几个,花了五六万。本来有一个相中的,五万订金都交了,结果孩子不乐意,又把亲事退掉。韩仕梅由着母亲来,没关系,再找。

儿子和现今的父亲是在网上认识的,女生人漂亮,韩仕梅喜欢。这场婚宴,加上聘礼和红包,韩仕梅几乎掏空了家里的积蓄,又在外边借了23万。当地有老婆离婚,要给儿媳妇打算“四金”的风俗,光是金戒指、金手镯、金项链、金耳环,就花了十万块。

韩仕梅不心痛,“儿子订婚,花多少钱都行。”

但这也把韩仕梅与这个家庭捆绑得更紧。妻子、母亲、奶奶,一个个新身分压在她头上,与她形成关系的人越来越多,谁也离不开她。

韩仕梅的家。图源:受访者供图

在快手上,她第一次有了除家庭之外的社交,可以做自己想做了半辈子的那种人——一个“女人”。她可以自由地诠释自己的脆弱,写下“为奴不问凡尘事,泪已流干额角霜”。但“有个借助,有个人疼”这个心愿,她永远实现不了。一次在快手,她刷到了一首《钗头凤》,还配着陆游唐婉的故事。韩仕梅挺喜欢,觉得自己也和她们一样,爱情成了一桩惨剧。

韩仕梅说,去年七月,有个广州女人想和她好,许诺“疼爱”她,但叫韩仕梅“赶跑了”。

当时,韩仕梅刚用快手,没发几首诗。这个38岁的女人找她私聊,自称是个市场老总,离过婚,有个八岁的母亲。看了韩仕梅的诗,想娶她。

韩仕梅说自己又老又黑又丑。男人说,人不在样貌。

韩仕梅说,自己有个残障丈夫,还有两个小孩,一家人离了她活不了。男人说,那你可以两家跑。

韩仕梅还是拒绝了,“年轻时都没错事,老了更不能错事”“马上抱儿子了,不能给孩子们丢人”。

现在,在她的快手主页上,看不到她去年七月份发布的任何作品。

04写词人

这些故事不会出现在韩仕梅的快手里。

韩仕梅通常不主动关注他人,有人关注上她了,手机会弹出一条提醒,她立刻关注回来。有时直至凌晨四点多钟,韩仕梅的快手仍然显示“在线”。

现在,她的快手信息流里基本都是散文。点进每位写词人的主页,关注数和粉丝数都相仿,他们之间以“诗友”相称,他们的诗文则大多都以正面示人,以写景抒情为主。但和韩仕梅一样,几乎每句诗的背后,都是自己繁杂而丰富的生活。

比如爱称为“孤竹峰青”的闫江峰。在快手上,他是一位快乐的农户,会给猕猴桃作诗,“吾生从不惧春寒,暴雪大风岂畏难。宁自独开陪君子,琼花寄语报平安”。今年年初,因为疫情被隔离在家,他的句子从“阳光俏丽”变成了“这个冬天有点冷”,“这个冬天有点冷/冷得让人烦躁/我看见了灰霾中的颗粒/面露凶相”。

再例如自诩有着二十余年“诗龄”的马海荣,他是一个散文群群主,会不定期组织诗社。他制定的入群标准标准是干部优先,人品、政治、专业水平,三方面综合考察。在他的群里,几乎每晚,群友就会分享自己新创作的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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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仕梅没加过任何诗词群,和马海荣等人的互动也仅限于相互关注,偶尔点赞。她对自己的诗没哪些信心:“我写的那也叫诗?”至于格律这些“专业”的东西,她也是用了快手才晓得。有次有人告诉他,诗的每句最后一个字要押韵,第三句可以不押,韩仕梅这才明白。但她大多数时侯也不管这种,看到有兴趣的作品,抬手就写。

1月18日,有位来自河北保定的“老师”给韩仕梅发私信,说她这诗写得“顶好”,“有天赋”,但“格律全是错的”,并表示乐意教她。韩仕梅也想“进步”,想得到更多人称赞。她问要不要杂费,对方说不要,他自己也是他人在快手上免费教下来的。

按照“老师”发来的格律规范,1月19日晚上,韩仕梅写了一首交起来。“老师”看完,说这诗格律对了,但韵又全错了。虽然勉强晓得什么叫韵,但每位字用普通话该如何念,韩仕梅不知道,她早已说了一辈子的广东话。

这通“学习”下来,她发觉自己无法像原先那样写歌了,“太费力,不自由”。

更何况她清楚,写再多诗,也解决不了生活中的根本问题,除非“重新投胎”。韩仕梅寻思着,等孩子学院结业了,能赚钱了,自己就去跳崖,“活着也没有意义,光操劳”。

韩仕梅工作的鞋厂。图源:受访者供图

1月20日下午,韩仕梅和往常一样在厂里煮饭——领导过来吩咐她,晚上炒俩凉菜。这间管理人员专属的饭店里摆着一台空调和一张带玻璃转盘的圆桌,韩仕梅坐在椅子不远处,翘着二郎腿,唱起刀郎的《西海情歌》。这首十几年前的歌近来在快手上又火了。

“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巅温暖的夏天,等待高原冰雪溶化以后归来的孤雁……”,带着四川话的唱段委婉绵长又空空荡荡,和淳厚沧桑的原唱完全相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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